我們是五月抵達薄霧籠罩的舊金山 姊姊選擇留在台灣 (第二年把貓兒送來會合) 妹妹的學校要九月才開學 我的未來一切 up in the air 沒有朋友和熟悉的軌道 被迫重新認識從小未玩在一起的妹妹 那年的夏天身心都覺得冷洌 我成了父母的翻版 念及父親已屆耳順之齡 父母都無業 不想增加他們的負擔 我把自己的私心擱下 留在他們身邊就近入學 放棄私校選擇公立大學。在第二年才能入學之前我已經有個全職工作在一家咖啡公司管理存貨。 在交通不便捷的美國 也責無旁貸的成了接送全家人的司機。
爾後母親順利的回到金門橋下景色逼人的軍事基地繼續她的會計工作。回到熟悉的領域和穩當的公職福利 讓她覺得安心無慮。 父親賦閒一段日子後出乎我們意料的在舊金山最老的華人報紙 金山時報 成為專欄作家。有人付費讓他讀書寫字抒發時事政論 給了他一個揮灑的管道 讓他又燃起對生命的熱情。這段日子可能是我的父母最無壓力負擔的安寧歲月
八年後父親漸漸的出現失憶的現象 經常問我們今天是星期幾?問了就忘 新的事情永遠記不得 陳年往事卻永誌難忘。 我們以為他和我們鬧著玩 怎麼會一秒鐘前的事都不記得。 第一次讓我們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 是父親大學校友會在中國城舉行午餐聯誼 父親去赴會天黑後才回家 說起他到了會場看到全是老人 一個也不認識就離去了 走著走著突然也不記得回家的路 後來藉著日落的方向辨別方位才找回家 但是也交待不出一個下午去了那裡
我們說服自己這只是個偶發事件 沒多久他又告失蹤 這次是一夜未歸 不知道他是否遇到不測 我的精神幾乎崩潰 我的朋友同事們自告奮勇 自行組織拿出地圖各人劃分區塊 開著車一條街 一條街地毯式搜索 這無疑是大海撈針 但是竟然在路上被其中一名自願者找著 。這樣的事件之後重複了好幾回 最長的一次是三天三夜 想到舊金山夜裡的霜寒露重 我們的煎熬折磨無以言表 幸與不幸的是父親身強體健加上失憶 挨餓受凍全不記得 時間對他完全失去意義。我們的三日長的分秒難熬 他卻告訴接他回家的姊姊他剛剛是去見了女朋友。 對於當年熱心投入的搜索隊 至今想起仍是感念萬分。
母親不願面對這個事實 也不願採取任何行動 我安排了醫院做測驗診斷 證實父親得了老人癡呆症 情況只會惡化 對於一生勤學累積知識的人 喪失智能是件何其殘酷的事 。我建議母親在他未完全失憶之前 帶他回老家讓他和家人見最後一次面 於是我們三人飛到上海 見到了父親的同胞哥哥 一個悲喜交加的重逢。情況穩定的時候 父親和伯父兩人挽者手有說不完的話 說起當年在百樂門舞廳跳舞 迷上歌女的荒唐事 發病的時候 他就停格在過去 盯著哥哥一臉迷惑 “你不是我的哥哥 他是個年輕小伙子 沒有你那麼老 我不認識你”更加惹人傷心
我們也和緊張了多時 為了喚起父親記憶 特意把頭髮染黑的姑媽 在梧桐成蔭的蘇州綴補消逝的流光。記得我和表哥在著名的園林裡倚牆說話 姑姑哽咽的指著我們 “你們看他倆長得多像是我們當年的父母”。我不知道我和祖母到底有幾分神似 也許是追憶似水流年希冀韶光能在第二代身上延續的投射吧
母親不願約束父親的行動 也不捨得把他送到療養院 但是他不能單獨在家和外出已是事實。 我請了看護照料半天 剩下半天待在我自營的設計公司由我和同事們幫忙盯著 晚上擔子又回到上了一整天班的母親身上。 結果是三敗具傷 父親關不住 只想往外跑已經難以理喻 母親毫無喘息的機會 而我在精神 工作 財物上的耗損也是逐漸沈重
母親終於首肯我們必須仰賴專業 於是安排父親住進有24小時醫療照護的 Laguna Honda Hospital。但是安頓了父親卻苦了母親 傳統的婦德除了情義加上內疚 母親風雨無阻 每日下班後搭公車再爬幾百階梯到山坡上的病房 親自餵食 梳洗 照顧的無微不至 週末也無間歇 大部分院內的病患 初期有家人探訪 漸漸的次數減少 最後僅有過年過節露面 甚至不再出現。 像母親這樣恆常不變的身影是院中極為稀有的一幅風景。
父親說話已經顛三倒四 他只認得我和母親 喊我小時後的稱呼 “妹妹” 我不喜歡上醫院 空氣中漂浮者腐朽的氣味 所有同層樓的住客都只有一條不歸路。當有一天父親不再認得我的時候 無疑是個重擊 我覺得生命的支助崩然坍塌 。但是父親直到斷氣前始終記得母親 每天睜開眼第一句話永遠是 “媽媽在那裡?”
据統計愛滋海莫病人的平均 life expectancy 從診斷至死亡 是 4.5年- 7年, 父親在母親的悉心照顧和苦求醫師急救下延續了15年 一個人能有多少個15年無怨無悔的付出 有時我也不確定這是不是無謂延長彼此的痛苦
父親火化前 媽媽把他的老花眼鏡仔細的放在西裝的前袋 搬來全套紅筆點閱過的史記和父親生前百聽不厭的京劇錄音帶 望他在另一個世界重拾閱讀聽戲之樂。卸下擔子添了白頭的母親 又開始經常往墓園奔 我們出遠門前 她必然上墳求父親保佑平安,當我滑雪意外跌斷腿時 她責怪自己上墳不勤 導致父親不悅。母親其實多慮了 一生仁厚慈愛 從未懲罰過我的父親是絕對不會因此動怒的。
(完)